本會創辦人何孟恆建議:
要了解汪精衛其人與其政治思想及理念,只要去閱讀他所寫的詩與文章。特別是〈革命之決心〉及〈述懷〉兩篇為探討汪精衛一生為人行事之必讀。
為此,何孟恆以廣東話朗誦,並詳細解讀這兩篇他認為最能夠代表汪精衛的早期作品。我們在此先把何孟恆就〈革命之決心〉的講義記錄下來,相信對深入了解汪精衛的理想及懷抱將有更多助益。
本系列亦有收錄〈革命之決心〉,全文可見於《汪精衛生平與理念》與《汪精衛政治論述》中,其餘書籍包括《汪精衛詩詞新編》、《汪精衛南社詩話》及《獅口虎橋獄中寫作》亦每每提及〈革命之決心〉一文。
1910年,汪精衛企圖行刺攝政王時在衣服內縫入幾篇文章,其中一篇就是剛在《民報》發表的〈革命之決心〉。被捕後他對官員解釋說:
這些文章從前用墨寫成,今則想以血寫之。
三十年後,〈豔電書後〉文末汪精衛又以這篇逾三千字的〈革命之決心〉重申其用所剩之熱血貢獻給和平運動的誓言。1941年的〈冰如手書陽明先生答聶文蔚書及余所作述懷詩合為長卷繫之以辭因題其後時為中華民國三十年四月二十四日距同讀傳習錄時已三十三年距作述懷詩時已三十二年矣〉又再提到〈革命之決心〉中最後一段用炊飯作從事革命工作的譬喻。
本系列《獅口虎橋獄中寫作》收錄詞學大師龍榆生在獄中用五張紙拼合手書的〈革命之決心〉,上有以下題字:
先生之學蓋出於王陽明而遠紹孟軻氏,此心此志歷四五十年如一日,由烈以進於恆,舉凡世人所顧惜之毀譽得失一切置之度外,雖多經挫抑,終且賷志以逝,其仁心悲願,固當亙古而炳若日星也。
〈革命之決心〉除了道出汪精衛所抱持的革命宗旨,也述及革命份子之決心乃發自孟子所說惻隱之心。因有惻隱之心,見孺子將入於井,便從井救人;不忍同胞疾苦顛連,死亡屈辱,即以渺然之身,任人天下之重,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此心此志,不獨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獨不畏死。而且不憚煩,不為名利所惑。一心一意使國人共饗革命的成果。汪精衛把孟子的惻隱之心與王陽明的良知發展到革命思想,並鞭策自己一生行事要秉奉這種信念。
何孟恆講義請點此聆聽:
朗讀內容文字紀錄:
我們同盟會(即革命黨)的人仕之間,用革命之決心為討論題目的文章以經寫過很多了。不過我以為既然想用這些文章來講出我們革命的決心,我們說的話就不能不淺近一些。而所牽涉到的,所羅列出來的東西亦不能不簡要一點,所以我在這裏想簡單地解釋一下:
革命的決心是從那裏發出來的呢?大概是從我們的惻隱之心發起出來吧。而惻隱之心就是孟子公孫丑篇裹面提到的,而其中對此已經有所解釋。孟子曾經講過,凡人都有一種不忍心看見別人受苦的心情。假如有人忽然見到一個小孩子將爬到井邊,快要掉到井裏去,都會有一種警愓和不忍的心情。而這種心情,並不是因為想使到這個小孩子的父母對我有好感,而跟他們結交,也不是想在鄉里朋友之間博得一些好名聲,更不是因為不想聽到他掉到井裏的哭叫聲而引起心裡的不快。
惻隱之心,至純潔也。無所爲而爲之者,此之爲仁。爲惻隱之心所迫,雖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發,救之而不辭,此之爲勇,盡人所同具也。
除了孟子,韓愈亦說過類似的話。韓愈是唐代的大文豪,他曾經講過:一個人假如不小心掉到水裏或者陷身火海,而希望有人能救他出來,他是不會單獨向和他有親密感情關係的如父子兄弟等人求救的,而是會向所有在他身邊的人求救的。雖然可能其中有他向來憎恨的人,只要不是憎恨到想要他死的話,他仍是會大聲疾呼地向他們求救的,希望他們以「仁」的態度對待他(「仁」字簡單看寫法就知道是「兩個人」,即是人與人相處之道,所有事情過得了自己,也過得了別人的意思)。而在他身邊聽到這呼救聲和看到這個危急的情景,亦不會單只是他自己的父子兄弟等有親密關係的人,才會伸手相救的。這個時候,即使遇難者是我素來憎惡者,但只要不至於憎恨到要他死的地步,我都會瘋狂地跑過去救人。即使連氣都喘不過來,手腳濕透,鬍鬚和頭髮都燒焦了,還是不會推辭的。那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當時的形勢實在太危急,而這個情境亦大悲慘了。唉,所以人之所以為人,正是因為這一點。
惻隱之心這種心情是最純潔的。不謀求任何回報,或為了什麼目的,這種態度就是「仁」,亦是人與人之間相處的道理。因為惻隱之心的催迫,而即使氣都喘不過來,手腳濕透,鬚髮都燒焦,仍不肯放棄救人,這就是「勇」了。因為那個事情你認為自己一定要做,完全不顧其他環境,不顧一切要去做,這就是「勇」。而「仁」和「勇」是所有人都具備的,是每個人都有的本心。
至於忽然間見到事件發生才動心去救人,在身邊出現才出手相救,並不表示因為眼看不見,耳聽不到,就可以認為事情不要緊而不需要理會。只因為我們沒有直接感受到,所以才沒有動心而己。但假如我能夠將這種惻隱之心擴充,即使眼看不到,耳聽不到,我們還是可以想像到的。如果一個人可以想到整個天下所有的痛苦,所有不能夠安定,無以安身,又無人可以幫助的人,這應該是我們都可想像得到的。一旦想像得到的話,這些事情我們都會一件一件地記掛在心中,就好像我們親耳聽見,親眼見聞一樣。如果是這樣,一個人的惻隱之心是沒有一個時刻不存在的。而那種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而去救人的心意,亦沒有一個時刻不存在的。於是為了這些事情,我們整天都擔心著,暗中亦思念著,以至焦躁,煩躁,無一時的安定。因為這種想幫助人們脫離危險,扶助顛跌倒下來的人,是出於一種你自己也管制不到的心情。因為如果不是這樣,就不能放開這種憂慮,思念和焦躁了。雖然如此,但是不是這樣就足以放開你的擔憂和思慮?天下之大,這些受到痛苦,不獲安定的人,是無窮無盡的。因此我們的憂患、擔心亦將會是無窮無盡的。一個人以一個渺小的身驅,擔負起整個天下的重量,整個天下的受苦都記掛在心中,彎下腰勞困之極,盡了力做到死為止,大概都是受了這種惻隱之心所驅使的。
吾人之決心于革命,孰非由惻隱之心所發者?人必不忍其同類之死亡屈辱,而曆史之所紀,父老之所傳,亡國之所慘在人耳目,此追既往而生惻隱者也。
我們這些下了決心來從事革命之人,那一個不是由惻隱之心所發起呢?一個人不忍心看見同是人類的死亡,屈辱和痛苦。在歷史上有種種記載我們長輩所傳下來的種種事蹟。亡國之慘,大家都好像看過和聽過,尤其是當時革命的時候,當我們還在滿清控制底下。這些就是追想到這些已經過去了而產生出的惻隱之心。
一個人的心如果好像飲醉酒一樣,沈迷於安逸,奢侈或富貴裏面,我們沒有辦法去叫醒他。如果一個人的心不夠清澈,太多濁念,我們又沒有辦法幫他澄清。眼看著源源的同胞們,辛苦而面容憔悴,與被人勞役的牛馬、和被人踐踏的草木沒有分別。想一想自已身受苦的沒法解脫,坐在這裏看見人們又不知道如何去拯救他們,這惻隱之心是我們現在因接觸而生出的。
由過去直到現在,比較起來情況是愈來愈差。那麼由現在的情形推測將來,會不會水將愈浸愈深,火會愈燒愈猛?或者是到已經無路可走時就會變,一變之下說不定就會有出路。剝削到了盡頭,情況最壞了,會不會反過來再重新復原?這是因為推想到將來而生出的惻隱之心。
如果我們自己甚至國家的道德學問沒有建立起來,不可以援救人民,而陷入了絕望,陰沈和憂慮之中,沒法脫身出來。當這種感覺一層一層愈積愈多,就慢慢變成了參加革命的決心了。所以這種決心是最簡單最純潔的,也是最堅定集中的。心放在一個方向,即使最堅強的力量都擋我不住,都會被我摧毁的。即使有一天的閒暇,也會混身不自在,不知道幹什麼好;即使有一點點的安樂,亦會不停地行來行去,不能安定下來。用什麼方法才能驅除這些憂患,煩惱和焦慮呢?只有將身體弄到疲倦,想事情想到盡,整天地工作來朝著自己的志向盡力去做才可以。為什麼要這樣做?惻隱之心能夠讓人將心放在憂患之中,反而不想和安樂接近,唯恐會玷污自己的。
孟子又說過這樣的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人即使有了錢有了名譽地位,也不能過份而忘記一切;即使貧賤也不能將立定的心志動搖;遇到惡勢力也不會屈服。而能夠做到這樣,其實沒有第二條路,只有將惻隱之心盡力去充實。
苟其心懸懸于天下之疾苦顛連而無告者,則身處富貴,適使其踧踖不寜之心爲之滋甚。
如果心不能安定,時常記掛著天下的痛苦和沒有人幫助的人們,即使富貴有錢有地位,心情也會整天都不能安寧,甚至會變本加厲。至於貧賤方面來說,很多人都是貧賤的。如果天下的人都不能脫離貧賤,那我一個人又有什麼選擇呢?我自己即使脫離了,變成了我不貧我不賤,但我的心時常想到天下人都這麼貧賤,我又有什麼好處呢?我又可以有什麼選擇呢?天下人都是如此,我也只好如此了。
威武只能屈服懦弱的人,不能屈服天下那些仁者,亦即是那些有仁心,能和人相處得來的人。因為一個人如果可以和人相處,必然具有很大的勇氣。對於一些不能夠忍受者,一定不會等閒視之,不去理會的。如果要做的事情會讓自己的心安樂,即使要做一萬次也不會推辭。所以最激烈的手段是什麼呢?是具有最和平心事的人才可以做得到,因為有最和平心事的人必定是仁者,而仁者必有勇。因為激烈的手段一定要這些仁者才做得到,亦即是有最和平心事的人才做得到。還有,具有最寬裕的量度,最能夠看得開、最能夠寬恕別人的才會有最堅強、最不能動搖的志節。由惻隱之心而生出來的勇氣,能夠令威武都被屈服。所以如果能保有這惻隱之心的話,則那種堅強不動搖的志節,即使擲進水火之中,也不會被消滅。就算碰到生或者死要選擇做下去還是要離開的時候,也不會有所遲迴而玷污了一生的志向。雖然,因為沈迷於富貴,因為貧賤而將自己的志向改變,因為遇到威武而屈服的人,這些就是所謂「小人」的所為。都是些沒有知識、沒有思想的人的做法。傑出超卓的人能夠自己振奮起來,能夠潔身自愛,時常都不會因為富貴、貧賤,或者遇到威武而受到羈絆。
欲行其心之所以安,雖萬死而不辭。是故至激烈之手段,惟至和平之心事者能爲之。至剛毅之節操,惟至寬裕之度量者能有之。由惻隱之心而生之勇氣能使威武爲之屈,詎有屈于威武者乎?
我現在再講,在富貴、貧賤與威武之外,還有一件事,就是名譽了。那名譽是什麼呢?不論你的聰明才智很高,或者你的知識很低,都會沈迷於其中。像孔夫子這樣的聖人都講過,一個節志高知識高的人,如果到死的時候都覺得自己的名譽和行為不相稱的話,就會很顧忌的。三代(即夏商周)以下,惟恐不好名。即自古以來,都寧願好名。因為如果你連名都不好,就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得出來,所以這句話己經成為人們的口頭禪了。
其實「名」是什麼呢?有了事實才有名,所以「實」是主,「名」是次。最主要是「實」。本來「名」不是對人有損害的;然而如果心中時常有好名之念,即是時常都希望別人談論讓自己的名譽好些,未曾得到名譽之前,就時常去想著它。一旦有了名譽又想著如何不要失去它,時常都希望人家談論它,等自己的名譽好些。這樣的話,就什麼事情都可以做出來了。為了名譽不屬於自己,而想奪取別人的名譽,因而毁壞了自己的前途也是有的,甚至因此而改變了自己立定的心意。而更過份的就是為了爭名譽,那些有知識有地位的「君子」,也會互相顧忌競爭,情況比那些「小人」,即是沒有知識的人互相攻擊更厲害。最終將我們的志向都敗壞,連親戚朋友都損害,這種情況在今天就加厲害。所以「名譽」累人是可以這麼嚴重的。
不過如果我們再推敲,再想一下它的道理在那裏?為什麼會做成這樣呢?其實都是由於未曾擴充惻隱之心而已。如果惻隱之心真的能夠擴張,那種好名之念,又可嘗不能克服呢?我算什麼呢,只是一個小子,又不夠聰明,曾經很佩服王陽明的說話,時常讀王陽明答聶文蔚的信都不禁為之嘆息。(王陽明就是王守仁,明朝的大學問家。明心見性,學問很好。而聶文蔚,就是他的學生,與他亦師亦友。)聶文蔚和王陽明討論的時候就曾經講過,與其要全天下的人都信服我,倒不如只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的信服更好。道理根本自己就存在,學問亦根本自己就存在。這學問,這道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相信也不算多,而即使只有一個人相信也不能算少。因為全天下都信服時,未必每個人都信得那麼透徹,那樣篤信;倒不如一個人認真地、清楚地信服更好。
蓋以生民之困苦荼毒,莫非疾痛之切于吾身。所以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飢溺猶己之飢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爲是以斲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
由於聶文蔚盡心相信這個道理,即使整個世界都去非難他,他仍盡力去實行,一點也不會疑惑變心。王陽明的意見是,如果事情很重要,非做不可的話,就不要理會別人信還是不信。所有人民遭到的困苦荼毒(荼是一種有苦味的菜)的痛苦,沒有一樣不是像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一樣。見到一件善事,即使不是自己做的,也等如自己做那麼歡喜。見到一件惡事,雖然不是自己做的,也等如自己做的一樣不好,而且一定要去阻止這件惡事的發生。見到一般人民挨餓遇溺,就猶如自己挨餓遇溺一樣。而即使遇難的人之中只要有一個人不獲救,就好像自己親手將他推進水溝裏頭一樣。而這樣做並不是故意祈求天下的人都相信我,而是因為我一定要對得起自己的良知。這就是一種良心、好心,自然原來就有的思念。所求的是達到自己的安心而己。
因為這樣,即使天下人都非難我,我仍會盡力去實行,一點不會疑惑該變。並非想與別人固執爭拗,而是因為這些人的痛苦就像我自己的切身痛苦一樣。雖然立意不去想它,但自己卻不能夠不再想,這種心情就是最誠心誠意的。如果人們能夠將這些心作為自己的心,時時都是這樣想法時,單為了自己安心便要做很多事情,那有時間去愛好和追求名譽呢?所以好名這種思念,便無從發生了。如果天下人都相信這件事,我會覺得很開心,因為跟我相同的志向能夠實行。即使這件事和我無關,是天下之事,我不會因此得益。如果天下都非難他,我亦一定盡力令到我的心志能夠實行,這個志向的實行是為了天下,和我個人沒有關係。所以即使很多人說了很多詆毀我名譽的話,難道能夠和幼毛的尖端比輕重嗎?
富貴貧賤可以將一個人的感情心志改變,而威武雖然不能移人之情,但是可以以力服人,使別人不服從也不成。至於名譽,得到時候的快樂比得到富貴更甚,失去的時候要比變得貧賤更慘。所以他左右人們心志的力量,比威武更大。前面那三樣東西,即富貴,貧賤,威武,一般人都會受其影響。而後者,所謂名譽,就即使很高學識,很高才幹的人,亦難免不了。假如能夠擴充惻隱之心,那麼無需故意去掃除上述能夠影響你的四樣東西,它們也會自然消失的。而同時心亦是純潔單一,一絲雜念都沒有了。凡純潔的人必定有勇氣,所謂無欲則剛。因為沒有雜念,就一定會堅強。惻隱之心由內面發出來之後,就會以行「仁」為自己的任務。為了和人相處,即使身死也在所不辭了。這種就是義理之勇,而不是血氣之勇。即是從道理方面想到要這樣做,我就決心一定要這樣做。
既不忍于旁觀,又不能拯之出于水火,吾何爲生于此世乎?則彌覺生之可厭,而未見其可戀也。夫以生爲可厭,則其不畏死無難矣。
義理之勇有兩種。
第一種是不畏死:人的性情沒有不是喜歡生而憎厭死的,因為生是有很多可以令你懷念的。但如果惻隱之心所驅使的,眼所見到耳所聽到的,都是那些顛連無告的人們憂傷憔悴的面容,呻吟痛苦的聲音;我們既不想袖手旁觀,但又沒有辦法將他們從水火中拯救出來,那我們生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呢?於是愈加覺得在世上生的可厭,而沒有什麼是值得留戀與懷念的。如果覺得生是這麼可厭,那不怕死又有什麼難呢?不過人是不會不懷念自己的親人的,我們也不例外!天下的人對親人都是和我一樣有愛念的,有哪一個不是這樣呢?
我不忍心離開我的親人,但是全天下和父母不能見面,和兄弟妻子離散的也彼彼皆是。我能夠逐一讓他們相見重會麼?家庭之間的事很難說得清楚,不過天下的人所遭遇的困難和我一樣,甚至比我更厲害十倍、千倍、萬倍。而這樣的人有無數那麼多,我可以只顧著自己的家庭,自己的親人麼?想到這樣的時候,我就會將愛我親人的心和愛我同胞的心合拼起來,於是死的決心就有了。情願死,我都會立志去救他們。為什麼呢?我自己的力量那麼微薄,沒有辦法將我的愛心給我全部的同胞,又沒辦法將我愛心及於我的親人,只有以死來將我愛心斷絕了。其實我將死的時候,根本就未曾忘記我的同胞,亦未曾忘記我親近的人。由此而知,我愛我親人的心和愛我同胞的心,其實是同樣的,沒有所謂私愛或者公愛,完全是從惻隱之心來的。
第二種是不憚煩:立心做革命的人,最終只不過一死而己。不過這不是說一死就可以了事的,因為還未死的時候一個人仍然背負著的責任,不可以不盡力完成的。一般人是喜歡生而討厭死的,但有學問思想的人反過來是會討厭生而寧願死。為什麼呢?說到底就是怕麻煩而已。
王陽明就曾經講過,「後世人對良知這一方面的學問弄得不清楚。(良知是什麼呢?孟子講過,良知就是未曾經過思慮,自然而然就知道的那些知識。)天下的人用自己的私心,互相不容。本來應該是人同此心,變成了人各有心。偏僻瑣碎的事、不光明正大的見解、和那些狡猾虛偽、陰毒邪惡的壞主意,多到講之不盡。在外假借仁義之名,其實內心就完全自私。只要對自己有益就好了,對他人有害也不管了。用騙人的說話來討好人,故意將自己的行為故意做得成很仁義似的來博取好的名譽。將別人做了的好事掩蓋住,而偷偷地當成自己的好處。拿別人的私事講出來,來突顯自己做對了的;忍不住氣地互相爭勝,還認為自己是為了義氣才這樣做的;用很奸險的辦法來打倒別人,還說自己是看不過別人做壞事才這樣的;妒忌別人的賢能,還宣稱這才是公道。自己想做的事情,就不願一切地去做,還說自己只不過和大家有相同的好惡。互相欺凌,互相損害,搞到一家骨肉親人都要分你我,都要分勝負,大家之間好像有一曾籬笆隔開一樣。一家之內都尚且如此,何況天下那麼大,人和物都那麼多,怎麼可能同等看待呢?所以難怪整天那麼多禍患,一件接一件,總是無窮無盡的。」
人情那麼險惡,於是那些不能和人合流,自身清潔的人,就很憎惡這個世界,對世俗之事很看不過眼,和人們相處一天都不成,所以往往離開人群,逃離這個世界、這個社會,將自己的身體變成好像燒完了柴火剩下來的灰和枯死乾死的樹木一樣,甚至看不過眼而去自殺的。其次就是那種耍小聰明,圓滑的人,用老子的手法,以柔制剛,以靜制動,將全世界的人都玩弄顛倒在他的手上,用這些巧妙的方法來保全自己。再其次就是那些市井之徒,他們同流合污,不管對不對,大多數人怎麼做他們就怎麼做。就像以前的太監一樣,一心想辦法討好君主。學老子的人和那些市井之徒,他們都熟知人情的險惡,人情的真假,所以能夠立於不敗之地,知道怎樣保存自己。這些人自私自利就不用說了,但至於那些高潔之士,離開社會,離開人群,他們的行為看來好像很高古,清潔,清高。但仔細推敲一下他們的用心,他們也只不過是怕麻煩罷了,同樣也是自私自利的。而人們之所以生出那自私自利的心,就是因為惻隱之心未曾得到擴充且未夠充實而已。
使能充其惻隱之心者,則必不爲一己計而爲衆人計,目擊天下之紛紛藉藉,禍亂相尋,人所避之猶恐不及者,梃然一身,當其際而無所卻。一旦能夠充其惻隱之心,就一定不會事事為自己一個人計算,而會為眾人計算。
眼見天下紛紛藉藉,一件亂事接著一件禍患。人們要避開都來不及,而能夠充其惻隱之心的那些人,一定會挺起胸膛,正大光明的擋在前面,絕不退卻的。即使無論去到那裏都遇到傾險小人,所處的境地無處不是陰沉悲鬱和痛苦的境遇,懷抱的赤誠之心和惻坦之意,是絕對不會略略退讓的。雖然憂患是這麼深這麼迫切,但處事的量度一點也沒有改變。事情突然變化,亦不會讓他失去操守。王陽明講過,說話說到最得意的時候,可以突然忍住變得沉默。意氣最風發的時候,都可以忽然收斂。為了憤怒或者很渇望一樣東西而騰沸衝動時,又可以突然很開通地將這些消化掉。這些不是天下間最有勇氣的人是做不到的。因為看到他可以克制住這些怨怒肆慾,就可以知道他守住自己的意志是多麼堅強。所以即使千萬種的變化,他都能夠應付的,而不至於沒辦法的。
所以不怕死的勇,是剛烈剛強的。而不怕麻煩的勇,是堅貞專一的。這兩種勇氣,各有各合適應用的地方。將米煮成飯來作譬喻:用一個鑊將米盛起來,用柴火來加熱。柴火開始燃燒時,火光熊熊,轉眼之間已經燒成灰燼。這些柴火的型體本質雖然都沒有了,但其發出來的熱力,是煮飯所需的重要元素。至於那個鑊又有什麼作用呢?水不會浸壞它,火也不能燒熔它。水火交煎,也不會改變其本質,直至米煮成了飯都存在。而鑊雖然受到火煎水浸相當厲害的痛苦,亦是煮飯的要素。
革命黨人以身爲薪,或以身爲釜,合而炊飯,俟飯之熟,請四萬萬人共饗之。
嗚呼,我們革命黨人,是預備用自己的身體作為柴火?抑或當作為飯鑊呢?這個就完全要看各人的性質性情,而各盡自己的能力了。革命所得的效果,也可以用飯來作譬喻。等待革命來解救困境的四萬萬人(即中國人),就好比一些餓著喊著的人等待著餵哺。革命黨人以他們的身體做柴火,或者以他們身體做飯鑊,大家合作起來盡力煮好這鑊飯。等飯煮熟了,就請我們全中國四萬萬人共享我們的成果吧。